從平兒形象的塑造看曹雪芹表現性格的完整性與豐富性
 每一個作家，都用他創造出來的藝術形象展示其世界觀、文學觀。對于一個小說作家來說，他塑造出怎樣的藝術典型，他為什么要這樣塑造藝術典型，他怎樣塑造這樣的藝術典型，他為什么要這樣塑造藝術典型，都包含著他的美學理想和典型創造的觀念。《紅樓夢》所揭示的曹雪芹的典型觀包括多方面的內容，我只想以平兒這一形象的塑造為例，討論一下曹雪芹表現性格的完整性與豐富性方面的問題。
 
 曹雪芹在典型塑造上，對奴仆下人與貴族一視同仁，一樣地精心刻畫。在《紅樓夢》之前，中外文學的典型塑造，只注重于貴族分子及其所在的“上流社會”，奴仆下人的形象只是作為貴族形象的附庸和配角出現在作品中。在曹雪芹的筆下，奴仆下人形象已從貴族主人公的投影里走出來了，他們是有著自己的性格與生命的個體。
 不僅如此，曹雪芹還象對待貴族主人公一樣，盡可能完整而豐滿地發掘和展示奴仆下人的性格內涵。他不寫純粹的“善”人與絕對的“惡”人，他寫的是“不能成仁人君子亦不能為大兇大惡”的人，就是說，他筆下的人具有正邪交賦、善惡相兼的性格。平兒就是一個比較復雜、自身充滿矛盾的性格素質的藝術形象。
 在大觀園的丫環中，平兒有著特殊的地位，她原是鳳姐四個陪嫁的丫環中唯一的幸存者，被賈璉收在屋里，做“通房丫頭”。雖屬于“妾”的階層，但究竟不如尤二姐那樣的“二房奶奶”，名份上還算主子，能與鳳姐“姐妹”相稱；也不如趙姨娘那樣的“姨娘”，表面上半奴半主，可以得到寶釵、黛玉的起身讓坐。她是這一階層中最低等的，是男、女主人的終身奴隸。第六十八回，鳳姐對尤二姐說的一句話，清楚地表明平兒的奴隸身份。風姐至賈璉
外宅騙接尤二姐，二人分序坐下之后，平兒上來見禮，被尤二姐拉住，尤二姐笑攔道：“妹子快別這么著，你我是一樣的人。”鳳姐道：“折死了他!妹妹只管受禮，他原是咱們的丫頭……”
 她是王熙鳳這個兇殘的女主人的忠實奴才，主人的種種惡行都是經過她的協助進行的。但她從未親手害死一個人，親身做過一件壞事。相反，她待人寬仁平和，“得饒人處且饒人”。對上能博得主子的歡心，對下能獲得下人的好感，這兩方面看起來似乎是對立的、矛盾的，但平兒卻能將它們統一于一身，并以對鳳姐的忠誠不貳為軸心，所有的行為方面都圍繞著這一點旋轉。賈璉偷娶尤二姐，平兒聽到風聲，不再替賈璉保密，她首先報告鳳姐，并幫助鳳姐審訊旺兒和興兒。她還隨風姐來至賈璉外宅，將尤二姐騙人大觀園。可以說，她也是害死尤二姐的一個幫兇。但是當眾人在鳳姐唆使下百般欺凌尤二姐的時候，她又看不過去，“時常背著鳳姐與她排解”，還自己拿錢給尤二姐弄些吃的。她常勸那些勢利的奴卜不要“墻倒眾人推”，但當鳳姐罵道：“人家養貓會拿耗子，我的貓倒咬雞!”她就不敢多說，也遠著尤二姐。二姐死后，賈璉無錢發送二姐，又不敢告訴鳳姐，只知干哭。平兒見了，就偷出一包銀子，悄悄遞給賈璉，讓他到外面祭奠，她還替賈璉收藏二姐留下的一條汗巾，使賈璉心中略感寬慰(見第六十七、六十九回)。這樣看來，平兒究竟是好人還是惡人呢?作者塑造這一形象，是從生活出發，嚴格地遵循人物性格內在的發展邏輯，進行客觀地描寫。對鳳姐的愚忠是平兒性格的一個主要方面，維護鳳姐利益是她的職守。賈璉偷娶尤二姐，對鳳姐的地位是一個威脅，她不能聽到“這個新二奶奶比咱們舊二奶奶還俊呢，脾氣兒也好”的議論不去報告，因為她是鳳姐的人。是奴才就要忠于主子。夙姐罵她，也是指責她在這一點上的失職。心地純良又是平兒性格的一個方面，對尤二姐的暗中關照正是她善良天性的自然流露。對賈璉的幫助也同樣是出于同情心，當然在這一點上，她是善惡不分的。但從根本上講，為鳳姐效忠，她是堅定不移的；而她的善心則是經常動搖的；所以說，平兒這一形象并非“奴才道德”這一概念所能包含，她是具有十分豐富、復雜的多方面性格內容的人，是現實生活中活生生的“這一個”。
    塑造正邪交賦、善惡相兼的性格，只是曹雪芹表現性格的完整性與豐富性的典型觀的一個方面；它的另一方 面，就是將性格的總體及其各個側面放在廣闊的社會聯系中加以刻畫。這是《紅樓夢》在性格塑造上表現出來的又一大特色。這一點可從兩個角度來談：
    首先，曹雪芹以復雜的人物關系形成特定人物的性格的多面性。
    平兒與鳳姐的接觸，是被描寫得最多的，主要表現平兒對主子的效忠。但其中又有差別：為秦鐘備表禮，表現平兒善于體會鳳姐的意圖和需要；放高利貸，在賈璉面前掩飾、保密，表現平兒在鳳姐考慮不到時的忠實與機警；屈遭毒打，反而違心向鳳姐陪禮表現平兒奴隸式的聰明與可憐。……
    平兒與賈璉的接觸，表現她為人處事上的息事寧人的性格，還表現她在處理璉鳳夫妻關系中的靈活手段，以及她不分美丑、善惡的同情心，也表現她對鳳姐的“不滿”和瞞騙。同尤二姐的接觸，表現她對鳳姐的懼怕，更主要表現她的善良與樸實。同探春的接觸，表現她的腦瓜靈活和口齒伶俐。同寶玉的接觸，表現她的美貌和聰明。同劉姥姥的接觸，第一次表現一個體面的丫頭在窮親戚面前的矜持，第二次表現她善于配合主人行動。在兩次不同的態度中，平兒那種看主子臉色行事的奴才本質得到充分顯現。同李紈的接觸表現她在鳳姐心中的位置，同襲人的接觸，表現她是鳳姐放高利貸上的得力心腹。同鴛鴦的接觸，表現她甘于命運安排的逆來順受的性格，同小丫頭、小廝們的接觸，表現她的公平和寬容……。凡所接觸的每個人物與平兒發生怎樣的聯系，在她行動和心理上產生什么樣的感應，呈現了她性格的哪些明顯方面和細微之處，我們都可以不管。但我們不能忽略一個事實：作者確實通過平兒與諸色人等的諸般接觸，來展示平兒性格的整體、各個局部和一切細部。就平兒而言，上述諸人都是為刻畫平兒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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